在《世说新语》里有这么一个片断：

王子猷居山阴，夜大雪，眠觉，开室命酌酒，四望皎然。因起彷徨，咏左思《招隐诗》。忽忆戴安道。时戴在剡，即便夜乘小舟就之。经宿方至，造门不前而返。人问其故，王曰：“吾本乘兴而行，兴尽而返，何必见戴？”

王子猷，即王徽之，东晋书法巨匠王羲之的第三个儿子。山阴和剡县都在今浙江绍兴附近，而以古代交通条件，溯舟通行也须得花上一整夜。王徽之为夜景所激，思念故友，彻夜赶路造访却又到门不入，这一举动不禁让人疑惑。对此，这位后世所誉的“六朝最狂名士”自我解释道，我本是乘着兴致而去，兴致满足即可回航了，何必一定要见到戴安道呢？

历来，人们对这段故事反复引用，评说不一。而究其出处，专门记载奇闻轶事的《世说新语》将它列在了“任诞”这一归类之下，反映出这种“乘兴而行，兴尽而返”的生活态度即使是在世风最为开放，绝世独立的名士层出不穷的魏晋南北朝，也还是被归为狂放异类的。

直至一千六百多年后的今日，社会似乎已经文明进步了很多，在这一点上却依然了无新意。书店的畅销书架上放满了目标管理和成功学的快餐书籍，微博和校内在疯狂转载分享着“你实现梦想了吗”“你不够优秀是因为你还不够拼命”“我奋斗了十八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”等各式心灵鸡汤，商业社会结果导向的价值观正逼迫着我们这一代人无暇驻足、无法喘息，唯有眼望着前方目标，低头匆匆赶路而已。

放到王徽之的故事里，相同的是我们和他一样，为了这个目标历经昼夜，道阻且长。可不同的是，我们所为的这个目标，可能完全并非是“乘兴而起”的——我们为之所终日劳碌奔波的，也许并不是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东西！而若是为了发自真情的梦想，我们就决计更做不到“兴尽而返”了。因为总会有人告诫道，“行百里者半九十”、“再拼一把就拿到了”。而不觉在埋首追逐的过程中，其实早已迷失了最初的祈望，想要的已不再仅仅是“见戴”，这条线程上的愿望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具象化，终而永远无法得到内心的满足。

2011年秋天，我挥别北国燕园，南下来到深研院，开始学习商业和金融。作为从人文社科类专业走出来的学生，商学院的专业化、社会化和激烈竞争一度让我感到新鲜刺激、热血沸腾，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周折于课业、社交和实习就业压力之中的疲累，以及远离自然、专业外阅读锐减的空虚。这种感受是无法与人言说的——商学院的名字永远和“就业怎么样”“平均年薪多少”的质询联系在一起，处在金钱和事业所定义的辉煌已经浇筑成的巨大光环之下，逆其道而行之的个人感受几乎必然如石沉大海，很快淹没。

正是在这样的纠结之中，我作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很像是“兴尽而返”的决定：申请在课业依然繁重，绝大部分同学已经火热展开实习的研二上学期出国交流。由于一早下定决心，准备充分，顺利通过了国际合作部的视频面试。2012年8月27日，我踏上了飞往芬兰首都赫尔辛基的航班。
在芬兰的四个月与过去一年的生活可谓是截然相反的。冬季日短夜长的赫尔辛基，似乎是有一些死气沉沉，路上行人很少，人们在安静的城市里和极夜抑郁症作着斗争，而我正好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自由阅读和研习做菜之中。还有整整一个月，都在背包旅行的路上，我第一次踏过意大利、德国、瑞典、挪威、爱沙尼亚、俄罗斯的土地，见识到旅途中壮美的风景，沧桑的古迹，充满异国风情的人和事。圣诞节的晚上，在北极圈目睹了美丽的极光，激动地躺倒在天幕下茫茫与天相接的雪地上，嘶哑地喊着“今年没有白过”……

回国之后，交换的“副作用”也随之接踵而来。别人早已结束课程开始全职实习，我的课程表依旧是全满。重压之下种种诱惑又如约而至，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，但我心里却清楚地明白，一切不一样了——停止无病呻吟，不再人浮于事，因深知自己曾跳出以为是固有而只能机械重复的轨迹，做到身心的转换。二十个月以前，我带着一个明确的目的开始了研究生的学习，却走入迷失和烦恼之中；行至半途，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标便转身去远行，却意外收获了一份特别的人生体验和心灵自愈力。现在大行其道的“心灵鸡汤”之中，也有那么一类宣扬着要远离当下，到远方去“找自己”、体验人生云云。但奉之为圭臬，一不留神就能走上放弃积极生活，逃避现实的偏锋。如果一定要给远行也加上一个目的，那我们又何异于“非要见戴”的执着？若真有改变当下的勇气，那么不仅不需设定目的，更不必拘泥形式，听从心灵的召唤，乘兴而往，兴尽则返，足矣。

“一棹春风一叶舟，一纶茧缕一轻钩。花满渚，酒满瓯，万顷波中得自由。” 贵为天子的南唐后主李煜，也在繁花似锦中艳羡着渔翁自然朴实，随心而动的自在生活。很多时候我们费劲周折去实现所谓“最初的梦想”，却不得不悲哀地发现人生不过像是一个又一个的围城，全无兴致的疯狂追逐直到最后，心里仍然还是向往着“城外”的生活。那么从一开始，又何故非要南辕北辙？——也许现代社会心理病的那一剂强心针，其实并不是打鸡血的“不抛弃不放弃”，反而正是看似任诞，却意味着能真正掌握自己的意欲与情绪的“乘兴而行，兴尽而返”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