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安忆
作家、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。
在座各位是学经济管理的,可能会认为我们的生活很神秘,就像我们对你们的生活感到很神秘一样。所以,我就想向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的工作,描绘一下轮廓,稍微谈一下性质和外形。
我们的工作和生活,是一个非常虚无的存在,不像你们要强调效率,有一个比较具体的现实指标,创造一个存在,惠及大家的生活。我应该怎么样说一些鼓舞自己的话呢?曾经有一个院士叫洪国藩,他的一个观点很有意思,我们所生活的世界上有两个存在:一个是实有的,可以实证的存在,另外一个是相信的存在,这个东西我没有办法去证实它,我只有去相信它存在。我们进行文学创作,就是要创作一个“信”的存在。我没有办法向大家证明我们这个存在是切实的、有效的、合理的,就看你信不信了,所以我们的工作就是在这么一个 “信”的存在中进行的。
我们也不是什么都不做,我们也是在建设,听起来挺虚无的,但也是按照一个实有的存在模式,我们在模仿这个实有的世界,模仿它的性质和原则,当然它最后的结果还是不存在,即便是我要去模仿这个现实世界的很多原则,但是我最后创作的东西还是非常脆弱,甚至可以被忽略,我们非常清楚自己的工作。
文字看似虚无,实则有力
文学的材质是文字,文字你说它有就有,说它没有就没有。
曾经我父母有一个老同事,碰到困难来找我。他说你是政协委员,能不能帮忙做一件事,因为当时有一个规定,在1949年9月份参加革命工作,就可以享受离休的待遇。他当时是一个学生,参加了1949年开国大典的升旗仪式,和他同时进行升旗仪式的同学都得到了离休干部的待遇。但是他去申请时,虽然有证人证言,但是不被承认。我就想用这个故事告诉大家,文字是一个虚无缥渺的东西,你可以不承认它。
后来他找我帮他一起申请,我为他写了一些材料,并给他递送。因为我政协委员的身份,别人也比较重视,就给了一个回答,这个回答非常宽容,说很想帮这个长辈办成这件事情,但是只有证人证言,是不能采信的,你提供我一个书证,哪怕是当时升旗的一张照片,哪怕是当时去北京参加活动的火车票,只要提供这么一点点东西就可以采信。可是问题是,这么多年过去了,这些东西都没有了,因此最后没有达到他的愿望。
由此可见,我们所用的文字,材质是非常脆弱的,我们就是用这样脆弱的文字来建设我们的世界,所以很难说服别人,有时候说服自己也不那么容易。但是这种材质非常柔韧。
再举一个例子,在东南亚一个地方叫马六甲,郑和下西洋的时候,就有华人在那边上岸生活,由此形成了一个民族,是华人和当地的土著的结合,男的叫峇峇,女的叫娘惹。这些在郑和时代就漂流过去的华人,已经完全不会说中国话,也看不懂中文,但是在他们的宗祠、店铺和住房,你会看到门楣和窗棂上写着一些吉祥的汉字,他们念不出这些字,但是字形还在,是他们的祖辈告诉他们,这些字是吉祥的意思。字形还在,但是读不出来,这让我非常感动!经过这么多年沙漏的过滤,最后还能剩下,让人感觉文字非常结实,顺着环境在变形,恢复自己的形状,再变形,再恢复自己的形状,最后不灭,就是这样一种材质。
口传的东西虽然法律上不被采信,但是口传自然有一种力量。史书上徐文长的性格,是一个软弱的幕僚,为了自己的生存,可以发疯把老婆杀死,在监狱里几次自杀都不成,看起来挺猥琐、软弱的人,但是在浙江,尤其在杭州绍兴这一带,口传他就是一个喜剧人物,有点像新疆阿凡提这样的人物,有很多他的故事在流传。这样你又不能不相信文字的力量,一代代在传播。
另外还有一个文字力量的佐证,我们都特别热爱流言蜚语,这显然比真实存在要有趣得多。去年我们去巴黎参加书展,飞机始终不起飞,到第三个小时,就在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,传言说乌克兰在打仗,领空被禁空了,普京不让飞机从那走,后来这个传言越来越具体。其实法国人很像中国人,很喜欢谈八卦。后来我们就去问乘务员,他说你们自己分析,你们国航也起飞了,东航也起飞了,第四个小时如果我们还不能起飞的话,我们就回家了。大家的情绪都很兴奋,去不去巴黎已经无所谓,好像我们在一个历史的现场。可是到第四个小时,飞机还是起飞了,理由非常简单,就是天气的问题,可是我们大家宁可相信那个谣传,我们不愿意相信天气,因为谣传比事实可爱得多了。法国人的性格,浪漫也好,庸俗也好,无聊也好,但是确实是喜欢流言蜚语的一个民族。
大家可能看过托尔斯泰的《战争与和平》,里面有一个场景很有意思,彼埃尔因为家庭、爱情、婚姻种种的不幸,特别讨厌人群,他自己在大撤退以后的一个空城里面,计划把拿破仑杀掉。其实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,一个知识分子,不可能去杀人。他一个人在这个空城里,碰到了一个法国大尉,大尉看到他以后吓了一跳,但是因为彼埃尔会说法文,这个军官觉得像看到同胞一样,很兴奋。尤其他们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,碰到一个会说母语的人,法国军官就开始和他吹牛了,吹嘘他的爱情故事。听起来特别不像真实的,完全是假的,比如他经历过的一次浪漫事件是母女两个同时爱上他了,后来母亲富有牺牲精神,就把爱情让给了女儿,他讲的爱情故事就是这样一种浪漫性。文字的力量很强,当我们生活中不能实现的时候,就可以用文字编制它的存在。
生活的偶然性就是文学的逻辑
要用这样一个很不靠谱的东西建构一种存在?听起来也是很令人怀疑的,还会涉及到合理性。因为用一个不靠谱的材料,建这个不靠谱的存在,至少我们表面上要过得去,不能太不靠谱,就像彼埃尔碰到的法国将军讲的荒唐的故事,再怎么荒唐,里面还是有一些合理性,比如爱情总是合理的吧,成熟女性爱上年轻人也是合理的,少女爱上年轻军官也是合理的,总是有我们的逻辑。我们从现实中已经发生过的事情、可以证明的事情找一些逻辑,作为组织材质的原则。我们也要归纳一些规律,当然这个模仿可能是有破绽的。
我向大家讲一个亲身经历的故事。我有不少很有趣的朋友,他们常常用各自专业领域的事物来招待我。比如一个医生朋友就会用一次体检来款待我,而一个高检的朋友怎么来款待我呢?他特别想向我表示善意,于是请我听一次庭审。他在高级法院,这个庭审还是蛮残酷的,因为是终审一个死刑犯,这确实是一个很残酷的礼物。整个审讯是很凄凉的,空空荡荡的,也没什么气氛,我估计他的律师恐怕就是援助性的律师,没有什么积极性,像在打瞌睡。公诉人却很积极,形象很好,风度也很好,非常会言辞,激情昂扬。
庭上一个小伙子,他的亲属没有一个人来,只来了一个朋友。说起来这个案子也很令人遗撼,这个男孩子是一个河北的民工,他和他的妻子已经离婚了,这天晚上跑到他前妻家去,结果看到前妻现在的男朋友,就起了纠纷,最后把她的男朋友杀了。 这里判刑有一个关键点,他是属于即兴杀人,还是有预谋的?公诉人说他是有预谋的故意杀人,因为这个男孩子随身带了刀、胶带纸和手套,这些都是作案工具。这个男孩子就解释,他说我这天晚上本来不是打算去看前妻,本来打算去应工的,所以就带着工具去;但是那天晚上他没有碰到应工的人,就突然想去看看前妻,结果碰到前妻男朋友,发生这件事是非常偶然的即兴的杀人事件。公诉人把他的辩解统统推翻了,因为口说无凭,到最后语言总是最软弱的。辩护律师也不大会说话,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兴趣,这个男孩子最后有一个自我辩解的时间,他说了这么一句话,我的印象非常深刻,他说:“当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,这些东西——手套、刀、胶带纸,都是没有意义的,因为后来发生了事情,所以这些东西都变成了证据。”
我们工作中所仿照的逻辑都是以已经成形的事实为参照的,但是事情是有很多偶然性的,我们所学习模仿的那个逻辑也是不靠谱的。我们常常听到一个很经典的传说,对我们写作人的传说,就以托尔斯泰写《安娜•卡列尼娜》这本书,他说一开始他并没有让安娜去赴死,但是安娜自己活动起来跳到车轮下。我们去外面讲课,经常碰到听众提这样的问题,你笔下的人是不是活起来去做一些你没有让他做的事,实际上这都是作者安排的,但是这些安排都是从已经实现的偶然性上面得到的参照物。这种逻辑是很有效果的,都能说服大家,它帮我们实现了我们的企图。
所以接下来就是第三个问题,我们这些写作人的企图是什么?
我刚才说了,我做的东西是不靠谱的,如果是一个木匠,要做一个桌子,这是具体的东西,我们要做什么东西?用不靠谱的材质,倚着不靠谱的逻辑,这个逻辑有一个好处,它有一个自觉性,它让我们的工作可能实现。有一次我去日本看一个我母亲辈的作者水上勉,当时我去看她的时候已经很老了,垂垂老矣。她看到我很兴奋,老是絮絮叨叨说一句话,她说我是一个骗子,一个大骗子,但是我是一个可爱的大骗子。我觉得这话说得很有意思,作家自己都已经承认是在编造谎言了。
这就回到一个初衷,到底我们为什么要写作?我想用我们同辈作者的小说来说明一下我们的企图。刘恒有一部小说叫《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》,这个小说后来拍成电影、电视剧,非常有名。我觉得电影也好,电视剧也好,都没有把这部小说真正本质性的思想体现出来。张大民是一个北京大杂院里的贫民,日子过得非常窘迫,父亲很早就工伤去世,兄弟姐妹一大串,他是老大,吃饱肚子不容易,后来还要结婚、生儿育女,很不容易,到底怎么过?一方面要熬下去,另一方面他要滔滔不绝地说话,这个人是一个贫嘴,非常爱说话,他把这种事情描写成一种幸福,他不断对自己的经历做一个旁白,这个旁白就让这种生活变得幸福起来。其实,我们都是张大民,都是絮絮叨叨不停地说,用我们自己的语言把自己的生活变得幸福。幸福生活特别重要,在民间传说、童话里面,最后一句话往往就是“从此我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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